

換取的孩子
馮靖 文化及宗教研究學系
2016-17年度公開組 銅獎
「你知道嗎?我在上個學期選修課認識的一個同組組員在這棟大樓跳了下去。」經過百萬大道時,我在寒意中一邊吐著白氣,一邊搓著手,和身邊結伴走回宿舍的朋友這樣說道。
「然後呢?」
「死了。」
他輕輕抬頭望一眼,我們沉默數秒,然後像在老舊的齒輪上加了點潤滑油似的又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起話來。我仰頭看看,唔,今晚是屬於幸運的那種晚上。每次晚上沿著中大的這條百萬大道走,我都會抬頭看看,天氣比較好的日子,會看見夜幕綴滿點點星光,百萬大道仿佛成了世界最中心一條長長的走廊。如果定睛看久了,會覺得旋進了無垠的黑夜和交錯的光芒之中,腳底幾乎站不穩。
「我在瑞典看見了最美的星空。」並肩並坐在教員室外走廊的櫈上,她跟我聊到在別國交流的經歷。我跟她其實一點都不稔熟,但那場在走廊外本來只為打發等待時光而生起的對話居然也不枯燥-我們甚至談到了人生-活活的人生。
意識到那是她的時候淚就滑下來了,眉頭也沒皺一下,眼淚相當平靜地從淚腺排出,游到眼框,一躍跳下眼角的懸崖-跳下-跳-足兆-砰-是這個年歲獨有的之於生死的震撼。死對我來說是甚麼?它可以對我來說是甚麼?不外乎是,永不更新的最後上線時間,面書親切地在名字上隱隱加上「悼念」二字,以及,不再出現在學校巴士窗邊的一雙眼睛。中學讀文學時很喜歡把生死寫進文章,悲慟的遣詞用字透露出來的卻只有愈彰顯明的青澀,連寫一個「死」字都洋溢著一個少年對生命親切的善意。那時的我懂甚麼?現在的我又懂甚麼?
升上大二後我經常提著裝了外賣飯盒的白色塑膠袋,一個人蹓躂到蒙民偉大樓的天台。從新亞書院走過去的這段路在山上較偏僻之處,又不屬上課必經之路,除了住在這帶的宿生,基本上沒甚麼人經過。我乘著夜色經過紫霞樓,走下斜坡,六時多的天色透著一片片散落的雲霞。一隻野貓洞悉了我的秘密,冷冷注視我片刻,然後敏捷地搖曳著斷了一半的尾巴,一步接一步地沿著山間的樓梯往下走去。我噓噓牠,牠霍地回頭瞟我一眼,然後一躍消失在林中。數步之遙,一抹瘦削的黑影盤踞在樓頂上,黑貓的眼睛閃爍著光。我抬頭,只看見如墨如豹的剪影。
我坐在天台邊緣的壁上望出去,那山間顫抖的枝葉和微盪的水之皮孤孤單單地浮沉在夜色裡。極傷心的時候,我不大敢望這寂寥得讓人心刺痛的景色。仿佛,浩浩蕩蕩的長河裡從來只有我隻身一人,而我的存在,不過是朝著真空吶喊。這個觸動對開始發芽的柔軟的學子初心又是多麼的危險,又是多麼容易被曲解。
大江健三郎一本書的書名來自一個歐洲民間故事,侏儒小鬼戈布林渴望人類美麗的嬰兒,於是用自己醜陋的小妖偷偷交換。換掉的孩子,就是那被留下來的醜怪孩子。我更在意的,是在毛里斯.仙達克繪本中那騙了愛坦一刻的冰雕孩子,在融掉之前,沒有人察覺到那是被掉包的小孩。大家仍溫柔地呵護著這可以說是壞掉了的替身,直至滑下第一滴水,直至它完完全全地暴露出壞掉的模樣。沒有人知道小孩出了錯,那真實的美麗的靈魂早已被偷到了遠方,一去不返。
「如果靈魂以這種方式離開死亡了的肉體,那末,靈魂本身並不會意識到死亡罷?
因為死亡的是肉體,肉身死亡的剎那,靈魂已經脫離⋯⋯果真這樣,該說靈魂是永遠
覺察不到死亡的一個天真的存在了。」靈魂在以死亡為界線的另一邊,透過「田龜」
仿佛一無所知地以世間的語言訴說著世間的種種,是這樣嗎?難道以死亡為界線之後
的一切,不是「沒有」嗎?醜陋的孩子望著對岸一盞一盞的燈火,冷冷地想道。
從哲學中的生死,到宗教中的生死,到幼稚園的「A、B、C」,她只覺得自己是謝遼
查,父親對他說話,總是像對一個憑空想像出來、只有書本裡才有的孩子說話,完全
不像對他說話,謝遼查也總是竭力裝得像書本裡那樣的孩子。而卡列寧是多麼篤信於
自己的信念,連自己也被自己的偽裝所欺騙。
夜漸深,從天台上望出去的紫和橙是戰後荒涼的顏色。山巒的剪影,舞動的枝椏,我的心倒映在天上,成了一團烏烏的雲影子。真正的話語,都該好好收藏,收藏在貓的尾巴,山的剪影和地上的縫隙之中。
評語
由一個認識的同學的死,激發對死亡的想像、思考。全文緊湊,剪裁甚佳,出語陰冷而沉著,思考見深度。文章中幅,寫野貓,寫「我」獨自坐在天台的感受,頗能營造詭異氣氛。收筆具詩質,蕩得遠。(王良和)
在公開組的作品中,不少感傷懷舊之作,但寫法多直抒胸懷,未免流於濫情。此篇寄情於景物及寓言,語言及技法皆較其他篇章優勝。(謝曉虹)
出入生死,不避大限,文本相涉,哲思深刻。(鄭政恆)
學生感言
“There is nothing to writing. All you do is sit down at a typewriter and bleed.”- Ernest Hemingway
謝謝文學,讓那飄蕩在子夜如蟬翼薄的神傷,被溫柔的手指從無盡的黑夜輕輕捏住,然後讓人凝視著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