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龐萬倫樓的時光機
黃昱瑋 工商管理學士綜合課程(一年級)
2018-19年度「文學中大」徵文比賽 「大學中文一」組 金獎
「逼—」地一聲,龐倫樓裡的琴房門在刷上學生證後,自動敞了開來。迎接我的是悶在密室已久,攪和灰塵與木頭味的溫暖空氣,以及角落那架覆上赭紅色絨毛布的鋼琴。走上前掀開絨毛布和琴蓋,熟稔地坐上鋼琴前才有的黑色長方形皮椅,一股踏實的感覺頓時像一陣暖風圍繞住我左右。此刻的我彷彿已不在龐萬倫樓,不在中大,亦不在香港……我回到了家裡的琴房──龐萬倫總是給我這樣美麗的錯覺。
從後背包裡抬出一本沉重的深灰色樂譜──
貝多芬奏鳴曲集上冊。翻開滿布皺褶的粗糙封
皮和一頁頁泛黃的五線譜,譜上無一處不記滿
母親親手寫的符號和筆記,那是她讀大學時所
留下的,翻著翻著,我最後將譜敞開在悲愴奏
鳴曲的第一樂章。心中默默地數了幾下預備拍,
深深地吸了口氣,我將導奏的第一個音砸了下
去……
一個深沉復有力度的長音迴盪琴房寧靜的
空氣中,像一隻覺醒的野獸對山谷低吼,緊接
著幾聲溫柔的和聲悄悄地,慢慢地如山谷旁的
幾隻綿羊漫步在山坡的草地上。[1] 之後是一個
略高的長音,我心中默默地數著「一—二—
三—」然後在三的後半拍準時抬起手,數拍子
的剎那我彷彿聽到母親打拍子的聲音……
那年我四歲,被醫生診斷為注意力無法集
中的過動兒。那時的我無法久坐在同個地方,
永遠靜不下心似的四處亂跑亂叫,讓煩惱的大
人們束手無策,醫生建議父母讓我服藥控制狀況,不過母親強烈拒絕。她將我這個小魔頭抱上鋼琴椅,並且開始教我讀五線譜和彈琴。起初的我碰不到兩個音就轉身脫逃,然而這時候母親會把我抱回鋼琴椅上,嚴肅的警告我不許亂動,同時跟我說如果我可以乖乖地上課,就會帶我去買小汽車。如此恩威並施的調教下,我初次踏入了鋼琴這個音樂聖殿。漸漸地,隨著曲子難度的加深,我能坐在鋼琴椅上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母親會用長音來訓練我的專注力,「一—二—三—」她總是如此一邊喊著一邊用手打著拍子。
右手一串華麗的快速高音群如喜鵲飛逝眼前,留給人一絲短暫卻美好的記憶。[2] 之後幾聲輕柔的16分音符,如娃娃兵一般整齊地邁開步伐,穩定且緩緩地向前方行軍,轉瞬間又擂起了幾聲戰鼓,「咚—咚—咚—」低沉地響著。娃娃兵輕聲地前進或許是貝多芬心中的絕望,使得他無力似的低語呻吟,而突然強起的戰鼓聲又或許是回首傷心處,心靈深層的那份強烈悸動。娃娃兵的步伐又再次出現,不過這次他們踏的更加用力,踏出來的聲音也越來越高,整首樂曲的情緒正在慢慢地醞釀,正在緩緩地高漲,如膨脹的氣球一般毫無洩氣的管道……[3] 最後終於漲到高處,彈上一個極高的音,好似氣球已經被撐到爆炸前的零界點,說時遲那時快,一串半音階音群如雲霄飛車從至高處急轉直下,往日的記憶、情緒、聲音參雜一起如核彈爆炸般全面引爆……[4]
我還記得那天當我學完如何彈奏半音階時,是星期日的傍晚,琴房窗外的天空逐漸地被染成了金黃色。那年的我已學了兩年鋼琴,在母親的教導下,我能演奏一些簡單的曲子,注意力也不復以往難以集中。上完鋼琴課之後,母親會帶我去吃我最愛吃的爭鮮迴轉壽司,然後讓我在百貨公司裡選五台新潮的小汽車,那是一整天最令人開心的時刻……
慢板的導奏將情緒累積到最高點後,一切都在呈示部的快速音群裡獲得抒發。[5] 整段音樂如戰場上一般砲火四射,火光連天,好不容易一處火苗乍歇,又有一座巨砲被點燃。演奏者的情緒是悲憤地是壯烈地,如沙場上的英雄心中那份憂國憂民的情懷。悲傷與憤慨聯手點燃了這一切,讓音樂與心燃燒沸騰著。[6]
過了一會,戰火慢慢停歇,呈示部演進到第二主題。一開始,我的右手即跳躍至左手左邊的琴鍵,製造出比原來更低的聲響,隨即又立刻跳回原來的位子,彈奏出高而華麗的裝飾音,如此雙手來回交叉彈奏,如兩個人相隔山谷呼喊,一左一右相呼應,又如陽台上的茱麗葉與陽台下的羅密歐,一高一低相唱和……[7]
第一次聽到這段的旋律,我就深深地為之著迷。年屆十歲的我走到鋼琴前,問母親為何演奏如此傷心又激昂的曲子,母親回答:「因為平常的不開心都會隨著音樂的結束而消失啊!」那時不懂事的我,只覺得雙手交叉演奏是件很帥的事情,便拜託母親教我彈奏這遠超出我程度的樂曲。起初母親並不答應,因為這首曲子不論在演奏技巧或是樂曲詮釋方面對我都是莫大的挑戰,不過最後在我的苦苦哀求下,母親終於答應。於是母親耐心地從最基本的認清音符在琴鍵上的位置教起,到細細解說每個樂句的強弱、情緒及譜上的符號,最終再到雙手來回交叉演奏自如,母親花了好幾個夜晚,數個星期後才終於把我教會。這段交叉演奏的樂段成了我對悲愴奏鳴曲的最初記憶,也是母親教過我的最後一個樂段……
接下來的音樂,有慢板有快板,有激昂有抒情,有長音也有斷奏。然而,無論旋律如何變化,無論我的雙手如何忙碌地在琴鍵上穿梭,始終無法阻止往日的回憶如熟的恰好的爆米花一般,「迸—迸迸—迸迸迸—」不停地爆出。
吃壽司買小汽車那樣幸福又奢侈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母親教我這首曲子的時候,因為買房子而背負龐大的貸款,再加上花錢請更好的家庭教師來教導我彈琴和拉小提琴,母親每天得兼鋼琴家教到晚上10點才得以休息。我常常看到母親忙到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學生一個接著一個來訪家裡……
樂曲將近尾聲,貝多芬又寫入了一段雙手交叉演奏,不過這次的我並沒有聽到山谷的呼喊聲或是羅密歐與朱麗葉。
我聽到的是-我和母親的對話。
右手跳到左邊的琴鍵,彈了幾聲低音如母親柔聲低語,隨即跳回右邊的琴鍵敲了幾聲高音,像是我對母親的回應,時間彷彿拉回了八年前的那個晚上,母親用她低沉的嗓音溫柔叮嚀,不厭其煩地一次又一次指正我的錯音,我卻始終只是高聲輕浮地應付了幾聲,心中只希望能快點練成這首曲子……[8] 不知怎地,眼前的五線譜慢慢開始變得模糊不清,眼眶濕濕熱熱的,雖然雙手一直保持演奏,腦中卻不斷冒出許多疑問:母親當年演奏悲愴奏鳴曲時心中是何等的悲傷和憂鬱呢?從小受母親栽培教導,有因此和母親道過幾聲謝謝?離開台灣前為什麼沒有和母親好好道別而是時常選擇和同學出遊呢?
悲愴奏鳴曲的最終又回到戰火似的呈示部主題,不過這次砲火更加猛烈和快速了,「崩—」一聲高音,「崩—」一聲低音,「崩—」又一聲高音,「崩—」再一聲低音,最後我的手奮力敲向琴鍵,「崩———」以一個長而有力的低音和聲畫下句點。[9] 緩緩地將雙手從琴鍵上移開,霎時空氣好似凝結了,時間也彷彿停擺,琴房再度回復寧靜。此時,母親的那句話又出現在腦海:「因為平常的不開心都會隨著音樂的結束而消失啊!」現在終於明白母親是在騙人的,惆悵和憂傷始終沒有隨著悲愴奏鳴曲的結束而消逝……
合上樂譜,走出琴房。龐萬倫樓的琴房彷彿是大學裡讓我和母親最接近的地方,同時,他也是一部回溯過往的時光機,帶我回到過去找尋對母親的記憶。
注:
[1] 為悲愴奏鳴曲第一樂章第1、2小節之描寫。
[2] 為悲愴奏鳴曲第一樂章第4小節後半之描寫。
[3] 為悲愴奏鳴曲第一樂章第5至第9小節之描寫。
[4] 為悲愴奏鳴曲第一樂章第10小節半音節之描寫。
[5] 呈示部為奏鳴曲作曲中三部分的其中之一,為展現第一主題和第二主題的段落。
[6] 為悲愴奏鳴曲第一樂章第11至第50小節之描寫。
[7] 為悲愴奏鳴曲第一樂章第51至第88小節之描寫。
[8] 為悲愴奏鳴曲第一樂章第223至第254小節之描寫。
[9] 為悲愴奏鳴曲第一樂章第301至第312小節之描寫。
評語:
選材獨特,從龐萬倫樓的琴房,憶起母親教授自己彈琴的往事。文章感情纖細、個人,寫到母親自己的犧牲,以及對年少時不懂得母親的困難而流露出淡淡的懺悔情緒,抒情筆法都拿捏得宜,既沒有刻板的語調,也沒有過於感傷的筆觸。回憶寫得輕淡,當中穿插著樂章的描寫,兩者交融得宜,結構經營得可謂用心,教人留下深刻印象。(唐睿)
《龐萬倫樓的時光機》溫情脈脈的曲調,如此清澈溫暖地流過一眾評判的心田,以致順利以高分奪魁。
文首作者步入崇基學院龐萬倫學生中心的琴房,以《悲愴奏鳴曲第一樂章》的琴音牽引,帶領讀者乘坐時光機,回溯自己的成長——「那年我四歲,被醫生診斷為注意力無法集中的過動兒。那時的我無法久坐在同個地方,永遠靜不下心似的四處亂跑亂叫,讓煩惱的大人們束手無策,醫生建議父母讓我服藥控制狀況,不過母親強烈拒絕……」恩威並施的慈母,決定親自指導作者踏入了鋼琴這個音樂聖殿,以音樂治療孩子的情緒,「漸漸地,隨著曲子難度的加深,我能坐在鋼琴椅上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母親會用長音來訓練我的專注力……」
音樂,從此伴隨作者成長,在人生悲歡離合的深刻記憶裡,音樂都成了背景的旋律。琴音尾聲,作者省思「母親當年演奏悲愴奏鳴曲時心中是何等的悲傷和憂鬱呢?從小受母親栽培教導,有因此和母親道過幾聲謝謝?離開台灣前為什麼沒有和母親好好道別而是時常選擇和同學出遊呢?」
一曲既了,但惆悵和憂傷沒有隨著悲愴奏鳴曲的結束而消逝……用文字描摹的音樂,成了一部回溯過往的時光機,帶領讀者回到過去,找尋作者對母親的記憶。層次分明的敘述、首尾呼應的手法,整體結構見匠心、有巧思也!(黃燕萍)
一幢建築物、一個房間,如何跟一個生命聯結並產生意義?作者利用一首樂曲的演繹,帶領讀者回到她的童年、見證她的成長。音樂為抽象之物,作者卻能夠將之形象化,跟回憶的結合也自然流暢。文中出現註釋,閱讀起來有論文之感,稍嫌生硬,個人認為不必要,供作者參考。(陳曦靜)
得獎感言:
很榮幸能夠得到文學中大的金獎,能夠在香港、內地好手的文章中脫穎而出,是我做夢也沒想到的事情。我要謝謝我的媽媽,從小栽培我、教我鋼琴、還支持我到香港唸書;也謝謝每位教導過我的老師、養育我的土地:台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