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搭檯
馮濟琳 藝術系
2016-17年度「大學中文」組銀獎
和彼此不認識的人同檯吃飯,就是搭檯。
天剛濛濛亮,街上的淡黃路燈還沒熄滅掉,通宵營業的粥麵店已經熱鬧起來。冒著夜色出門
的工人、上早班的保安、趕首班車的人,通通都圍坐在粥香四溢、蒸汽裊裊的小圓桌邊,轉過身
子下單:「腸粉、一碗白粥,外加一條油炸鬼!」「好!腸粉、靚仔、油炸鬼!馬上來!」正等
待間,門口又進來個穿戴整齊的中學生。「沒位置了,你搭這檯吧!」門口招呼的阿姨,頭也沒
回就指著邊上的一檯,學生便乖乖的拿著那種鮮橙的塑膠凳,擠到兩個彪形大漢的中間,身形顯
得格外嬌小,好像快要被壓扁一樣。可學生一臉習以為常,同桌的其他人也沒有為他多挪些位置
的意思,畢竟這種搭檯情況,大家早已習慣。
在午市時段的茶餐廳,這種情況就更普遍了。香港地少人多,寸金尺土,一家鬧市地段的茶
餐廳裡能放桌子的地方都放滿了,坐了滿人以後,椅背貼椅背,難為侍應們要使出了十八般武藝
,才能在哪堪稱半條的縫隙中來回穿梭,那裡還容許有哪桌留有空位,通通都叫人搭檯去了。
說起在茶餐廳搭檯,其實是一件頗令人尷尬的事,想想一個不認識的人突然坐到對面,抬頭
就四目交投,無言相對,只好拿出手機低頭拼命刷,祈求餐點快點上桌,熬過這種尷尬的沈默。
更窘迫一點的可能是搭檯到一對情侶坐著的卡位,這邊人形單隻影,一檯之隔就春意融融,小情
侶若無旁人的濃情蜜意,看得人一臉窘意,只想快點離席,還予空間給一對鴛鴦。可這還不是最
難以忍受的,最怕的是對面突然坐下一個三大五粗的壯漢,腋下一股難以言喻的異香,還沒吃飯就先剔起牙,時不時兩聲巨咳,擤鼻涕的動作兇猛無比,看得人胃口全無,任盤中美食如何,此情此景都形同嚼蠟,讓人恨不得馬上囫圇塞兩口飽飯,趕緊結帳。
不單在茶餐廳,大學的食堂裡搭檯也是常事。午飯時段,飯堂總是擠滿飢腸轆轆的學生,好不容易從長長的隊伍裡打了飯出來,就要找一個好位置坐下。所謂好位置,並不是什麼風水命理指的好位置,也不是什麼靠近落地玻璃窗,能一覽窗外美景的好位置,而是一個能安安靜靜、舒心自在吃完一頓飯的位置。一大幫朋友正聊得熱烈的一桌,千萬不能搭,一坐過去,不但顯得格格不入,更會影響別人聊天的興致,雙方都不自在。要是看到一檯坐著某個屬點頭之交的同學,就更不要搭,不然兩個人礙於「認識」的關係,又要絞盡腦汁、費那九牛二虎之力去寒暄一番,也別說吃一頓舒心飯了。因此,在食堂搭檯,就是要找一桌單獨一人、安靜吃飯的去搭:「請問我可以坐這裏嗎?」只待對方輕輕頷首,便又是一餐安樂茶飯。
搭檯讓人不自在,這一點其實很容易理解,就像乘升降機,在狹小的空間裡,和陌生人被逼靠近、擠擁,只得盡量屏住呼吸,避開跟人肢體碰觸,又或眼神接觸,只待電梯門一開,趕緊逃離那個讓人壓迫的地方。可是,竟然有不抗拒搭檯的人,甚至非常喜歡搭檯,這反而就讓人摸不著頭腦了。
外曾祖母就是其中一個難以觸摸的人──吃飯從不獨坐,逢餐必定搭檯。聽母親說,外曾祖母總愛到舊式茶樓飲早茶,樓上一層,未踏上去,先聞其鼎沸人聲,上去後撲面湧來的糕點香氣,軟軟糯糯的讓人食指大動。可外曾祖母從來都不急於坐下,在一片濃郁香氣中從容的走動,直到找到那處風水寶地──一張巨大的圓桌,她才會開心的坐下去。坐下也不著急吃,先朝左聽聽別人聊兒媳婦,再向右說說鄰居八卦,要是剛好有人一言不合吵起來,她更會自告奮勇,充當和事佬,為別人評評理,好不忙碌。半天過去,她才想起去叫一壺普洱,拿一籠叉燒包,然後又坐回去,繼續沒聊完的話題。有時候遇到投契的更是聊得天昏地暗,恨不得當場義結金蘭,可回家之後問起她,卻不曉得對方的名字,真是耐人尋味。
在外曾祖母的年代,愛搭檯的人比比皆是,沒什麼稀奇的。可放到現在,要是有這麼一個人,突然坐到身邊,邊吃邊搭話,打開話匣子般劈哩啪啦的講個不停,大概就會嚇得對面人落荒而逃了吧!也許是現代人的防備心太重,也許是人們的自我保護意識太強,也許是這座城市的孤獨已經深入骨髓,但事實是人們已經無法全心去信任、去與一個陌生人交往了。到底那個年代習以為常的,是自來熟的搭檯客,還是那充溢滿大街小巷的人情味,我不得而知,但有一點清楚的是,那個茶香四溢、隨意搭檯的年代其實早已不復存在。
我想,下次用餐,我還是只能尋找一個無人角落,獨自品嚐。
評語
全文圍繞「搭檯」,娓娓道出作者對此一現象的細緻觀察,以小見大,寫出了香港的某種特色。諧謔的說理、描寫、敘述筆調,不乏對學者散文的繼承,卻沒有刻意掉書袋,而著力表現觀察力。後半寫「外曾祖母」愛搭檯的事,頗像速寫、人物素描,由此而生的感慨,作意漸出,末段輕盈而有情味。(王良和)
文章活潑而具洞察力。以日常入手,由搭檯一事,寫出了校園內外,民間的生活情態;從外曾祖母而我,也帶出時代的變化。(謝曉虹)
幽默風趣,行雲流水,反思世態,笑中有淚。(鄭政恆)
學生感言
今年是第二次參與「文學中大」徵文比賽,兩度參賽都得到中文科老師及各位評審的支持,十分感謝。對於搭檯,我其實經歷得不多。只是當時聽見外曾祖母的故事,才誘發出這個主題,因此文中充滿了不少我的幻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