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積森林
黃可偉 中國語言及文學系
2016-17年度公開組 金獎
荒山
中大本來是荒山。
崇基學院在五十年代已經遷入馬料水現址,現在的荷花池當時還只是沼澤。再看航空照片,旁邊的小山沒有任何建築物,只有一些短短野草,連小樹也甚少,與現在山上林木蘢鬱相比,可說荒山一座。
為了美化校園,大學請了一隊專門負責種植的園藝組,在荒山開墾綠地。於草地鋪草皮,路邊種樹苗,固然辛苦,但不太困難,最困難的,要算在山坡上種植了。現在山坡上種滿爬牆虎與木麻黃,在六七十年代之交,工人用繩索綁著自己,由山頂路旁墜下山坡,用小型鑽孔機在山巖鑿開洞穴,敷入沃土,植入樹苗與藤蔓,蒼翠的山坡,都是用他們的光陰、汗水與生命安危換取回來。
我讀中大時編入聯合書院,住了三年宿舍,有兩年面對吐露港的無敵大海景,但由宿舍往主校園要走二百多級樓梯,那自是地方太大又陡峭的缺點。2001年仲春,有天濃霧有雨,我爬梯級走上主校園,草坪中央種有三層樓高的大葉合歡,在霧雨籠罩下,合歡顯得別有詩意,不知何故剛好帶有照相機,於是立刻拍下這棵霧中樹。當時不是數碼照相機,仍然是舊式菲林機,要沖印出來才知道成品樣貌,照片出來後,出奇好看,有段時間成了我房間壁報板的裝飾。一年後,由圖書館找聯合書院校檔,發現七十年代初,書院剛遷入馬料水的照片,剛好揭到學生在校園植樹一頁,那時這棵合歡只是小樹苗,才與一個成年男子差不多高,而且枝條幼細,好像一折即斷,想不到四十年後,卻長成三層樓高的大樹,那自是因為土地肥沃,也有賴職員學生多年悉心呵護之故。
這棵大合歡吸引我注意,另一棵在山腰的大樹也吸引我注目。這棵我認得是榕樹的喬木,中大樹木網說是高山榕,樹高八米,粗三米多,樹冠二十五米,某年中大樹木選舉被人選作校園樹王。這棵高山榕在大學圖書館附近,下一小段斜路就是校巴站,去完圖書館,要乘校巴往山腳,時常見到這棵樹。二年級時參加了校園自然文化徑導遊訓練,準備將來帶領參觀者欣賞中大,負責訓練我們的文化主任蔡先生帶同生物系職員,教導我們留意這棵樹,說樹高大挺拔,樹冠碩大,形態優美,要我們請參觀者多看看這棵樹王。導遊訓練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但是每當我變成校友由圖書館借書出來,經過這棵樹,我也想起當年蔡先生的話。又有一次誤打誤撞,在校檔找到中大樹王在七十年代的照片,與聯合書院的大葉合歡一樣,這樹當年也只是與人比肩的小樹苗而已,在這個百年樹人的大學校園,也同時是十年樹木的天地。
由高山榕走向校巴站,校巴站對面是一排五六層樓高的南洋杉,每當我在車站等校巴,這群南洋杉落入我目,我也甚是欣喜,畢竟這麼高的大樹在香港不多。有次與中學老師聚會,教文學的孔老師說七十年代讀中大時,這個校巴站對面已經有南洋杉,那時已經頗高,想不到四十多年過去,南洋杉不只仍存,長得比以往更高大,叫她安慰。一排樹,師生在不同時日看到,見到的卻是牠們茁壯成長,這種連繫老師與學生情感的生命,只怕也非當日植樹者所料了,植樹者於荒山樹木,同時樹人。
植物皮膚與寄身生靈
孔老師教了我很多學問,畢業後聚會,也常跟我分享當年在中大讀書的趣事。有年中文課,孔老師說古代中國人將動物分成五種,叫「五蟲」,《大戴禮記》載「羽蟲」是禽類;「毛蟲」為獸類;「介蟲」為有甲殼的蟲類及水族;「鱗蟲」即魚類及蜥蜴、蛇等具鱗的動物;「裸蟲」即無毛覆蓋動物,指人類及蛙、蚯蚓等。我一直記著「五蟲」的說法,至今仍然不明白動物為甚麼叫「蟲」,但現在我覺得喚動物作「蟲」也很恰當,三國徐整《五運歷年記》記載,相傳盤古死後,身體化為山嶽大地,血液為江河,毛髮為草木,而皮膚上的寄生蟲受風變化,化為黎民動物,所以說動物是蟲也有根據。
如果中大的山嶺也是盤古身體所化,那麼現今叢生的草木就是他的毛髮,
不過這些都是後天再加的植髮,因為盤古在中大的身體本是荒山,只有一些
如小草的短毛,現在他身上高大的合歡、榕樹、南洋杉,以至大小草地,有
鮮花與厚葉的喬木灌木,都由中大歷年教職員手植,多得他們辛勞,才令盤
古的皮膚長出又厚又茂盛的毛髮,那自然是後天所植了。人類身為寄生蟲有
兩種意義:一為寄附大自然而生,養我育我,不難明白;第二種意義就是人
類在大地上做不同作為,會影響這個家的狀況,有的好,有的壞,端視人類
怎樣看待他的寄主。這種在盤古身上相向的授與受,令中文大學校園由荒山
演變成今天的面貌。
近十年中大學生大增,比我畢業時要多得多,這座山嶺要承載這麼多人,實在吃力。《莊子‧逍遙遊》說過:「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如果風積累得不夠厚大,就沒有力量承負巨大的鵬鳥翅膀,闡釋承擔的力量很重要。為了容納更多人,中大校園大興土木,間接破壞了不少前人開墾的綠地,令人難過。要令各種生靈在上面安居,大自然要有非凡的支撐力量,甚至足以包容人類種種破壞。要是土地是身體,草木是膚皮,那麼她必然要夠強壯,才能承受我們這批蟲子在上面的各種活動。但願中大這個身體,永遠壯健依然,好使蟲們能漫遊於厚生累積的森林之膚。
評語
沒有太多文學的筆調,平實、不花巧,娓娓道來,內容厚實,如樹木自然生長,根深葉茂。由植物寫到人,寫到文化、自然,都離不開對中大的感情,對前人的感念。全文自有不張揚的儒雅氣度,十分耐讀。(王良和)
由荒山開墾切入,追溯一段已被遺忘的,校園與自然界共生的創校歷史。文章所要傳達的訊息並不深奧,卻能立足於個人的經驗,融合情感、想像與歷史文獻,寫來厚實而具有力度。(謝曉虹)
樹木樹人,其理分明,以蟲為喻,另見新境。(鄭政恆)
學生感言
感謝父黃克麟、母卜淑珍,已過世外婆陳秀輝,感謝他們在我創作道途上多年支持,鼓勵與包容。很喜歡母校校園,住宿三年是人生中的快樂日子,多謝建設守護校園的職員、老師與同學,但願在香港沉淪之際,校園依然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