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卷中大畢業證書
薛偉華 神學院
2016-17年度公開組 優異獎
李白詩:「頭陀雲月多僧氣,山水何曾稱人意。」山水能否稱意,端的是個人感受,然而山水有情卻是鐵一般的事實。水是萬種生物之源頭,無容置喙;即使牛山濯濯,巖土下總蘊藏稀有礦石,即山水有所謂不講求條件的物質供應;然而山水之情豈只物質,還可以讓人託懷起興,照顧人文感受,山水之情真有如父親、如母親之情。香港中文大學,座落於群山環抱之中,沃野茂林,加上前臨吐露港,水天一色;一眾莘莘學子得此地利,在學有所成之日,書通二酉之時,自應化天地的靈秀,擁過人的情義。然而現實是否一定如此?
每年的十一月和十二月是香港各大學舉行畢業典禮的日子,因為一己在香港中文大學修讀了一個學位,所以某月某天也參與其中。記得那天長長的「百萬大道」圍上了色彩繽紛的絲帶,迎風飄揚下好不神氣,加上天氣颯爽,陽光普照,畢業生和來賓的歡樂聲弄得整個會場的氣氛熱鬧非常。
在畢業典禮正式舉行之先,坐在我後面一排前來觀禮的六、七個人,當中有俊男、有美女,有成熟的長輩,也有氣宇軒昂的少年人,每位身上的衣服都穿來得體漂亮,高跟鞋、禮服自是必然,有拿著一大束綻放的玫瑰花,也有拿着足兩呎高的日本趣緻毛公仔。到了典禮完畢,是爭相拍照留念的時候,突然一群年青的畢業生走到我的身旁,其中一位身穿學士袍的女畢業生硬擠上來,她的身型高瘦纖細,腳上穿上黑色尖頭高跟鞋,標緻的臉蛋畫上了妝,向那人群中的一位女性長者說:「遞那『碌野』過來。」那長者一臉靦腆的望了我一眼,顯然是那畢業生的母親,向着女兒發嗔說:「說話真粗魯,甚麼一『碌』一『碌』的。」雖一邊說,還是遞上那卷畢業證書,而那位女學士,沒留下一句話,拿了畢業證書後,便和同學嘻嘻哈哈的離開。
這一幕沒啥兒特別的場景完了後,我轉到校園另一邊廂的某小飯堂吃飯,飯堂布置簡單,比起城中連鎖式的快餐店,內外觀還要平民得多。坐在我不遠處,是另一位身穿學士袍的女畢業生,她的外觀跟剛才的那一位迥然不同,除了圓潤的身型、樸素的臉蛋沒有掃上任何脂粉外,她的身邊也沒有嘩啦嘩啦,齊歡唱的同學,只有她一個人呆坐著,並且一臉灰溜溜。
令人注目的是,就在她的左手肘旁,在灰白色的長長膠枱面上,除放了一卷畢業證書外,還有一紮用舊報紙包着的幾枝紅色劍蘭花,過期發黃的報紙外並用一條紅色的絲帶紮得實實,沒丁點讓人喘息的空隙。我一直留意這位女生,她只低着頭看着空蕩蕩的枱面,呆若木雞的她像憋着一肚子氣。坐在對面的是一個穿來衣不完采的女士,想是她的母親,瞥望了一眼女兒後,小心奕奕的再一次移好那束劍蘭花和畢業證書,之後又再望着一臉默然,依舊低着頭的女兒。
數分鐘後想是那女孩的父親,一副步履不穩的拿着膠托盤走來,托盤上有一碟炒飯,他慢慢地將炒飯和餐具放在女兒的面前。他一身都是樸樸實實的衣服,樸實到一個地步,像是穿上了上世紀款式的布衫褲;問了老伴要吃甚麼後,便又拿着那個托盤蹀里蹀斜走向食物部,不久又端來另外兩碟飯。然而在整個端飯的過程,那位穿着畢業袍的女孩,動也不動的只乾坐在沒有靠背的椅上,噘起嘴悶不吭聲,甚至沒有望向兩位頭髮斑白的老人家一眼。
看過上述兩個情景,對比實在何其強烈。第一位女孩身份富貴,錦衣玉帛,一大幫親友同學同來高興,是所謂錦上添花,禮物、鮮花是例行必定會有,一切是來得這麼天公地道,順手拈來,不費丁點功夫;這一邊廂的女孩,同樣是今天畢業,父母卻是穿得一身的寒酸氣,一副目不識丁的階級和外貌,她的身邊沒有一個嘉贈美言的同學親戚。最要命的還是那束劍蘭花,狠狠地放在女孩的面前。
令人心中感嘆的是後者女孩的父母,他們知道今天是女兒一生
的大日子,由女兒牙牙學語、攀爬無力的那一刻開始,到現在學識
豐瞻,光耀門楣的一刻。想兩老一直罄其所有,以撫養女兒成人。
即使今天仍竭盡自己所想、所識、所能,將最好的給予摯愛女兒。
他們有能力可以買的,只是幾枝劍蘭;有知識可以買的、懂得的,
也只是劍蘭這一種代表喜氣洋洋的年花。他們有能力可以提供食物
的,就只有這一檔甚為平民的快餐店。今天女兒學有所成之日,還
繼續願意成為女兒的奴僕般,在大庭廣眾下,來來回回的端飯端筷,
唯恐服侍不周。
女孩的低首默然,令人想像許多……那束劍蘭花顯然是不稱她的
意,人家是花團錦簇的紅玫瑰呢;還有同樣是大學畢業生,為何自
己是這樣的一副寒傖相,要躲到這平價的快餐店,去慶祝苦讀四年大學後的畢業典禮?這顯然也不稱她的意;甚至她可能在怨恨自己的父母是那麼的令人丟臉,一身的寒酸!然而這一堆的不稱意,正正就是情之所在。女孩一直沒有直視父母一眼,生怕苦恨的目光,會令自己的良心難過?相反,父母每送一口飯,就緊張兮兮望一眼坐在對面的女兒,他們不明白女兒想着甚麼嗎?他們絕對明白,但兩老心知自己已盡了力。
那一卷畢業證書,穩穩妥妥地套在紫色的圓筒內,然而不穩妥的是女兒的心;圓筒印上金氣十足的香港中文大學徽章,但正在鼓腮發晦氣的顯然是女兒。畢業證書代表甚麼呢?除了代表你擁有很多知識,同時亦可能代表你仍然不明白世間上有些東西,才是最有價值。撫心自問,有多少張文憑、多少個學位,才可抵得上無價的,不計較的,如山如水的父母情。
學生感言
第一次得文獎是1981年的市政局中文文學獎,時光雖匆匆,未減少年遊之興,繼續為
香港文學的發展和承傳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