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想.不明白
陳啟峰 中國語言及文學系(研究生)
2018-19年度「文學中大」徵文比賽 公開組 優異獎
我很快樂,在街上跳着舞,只做自己喜歡的。乞丐問我要錢,我不給。「我是創世神,你得給我錢。」我冷笑一聲,你為什麼在這裡?「因為我做自己應做的事。」我由不屑轉為羨慕。叮噹一聲,碗子發出聲音,多可愛的聲音,它應該過得很快樂吧;多清脆的聲音,它一定很快活吧!我取出口袋中的智能電話,終於有它出場的機會了,這傢伙肯定等了很久吧,因為這是它的價值所在啊。我打開手機的翻譯功能,等到碗再次發出聲音:「我活在痛苦之中,請救救我!」於是我毫不猶豫地奪過地上的碗,把它狠狠地敲向乞丐的頭,然後碎成一朵朵荼蘼花。碗離開了痛苦,所以我是個好人,被需要的好人。
乞丐只是笑了笑,並不生氣。他把我搓揉成一個肉團,兩隻拇指再用力一壓,我頓時變成一隻碗。我倏然愛上這種感覺,因為我對自己的使命清晰了解──我陪着乞丐等,等到途人將硬幣或紙幣放進我肚中,我並不在乎面額多與少,會在乎的人是乞丐。我感到無比快樂,是前所未有的愉悅。我開始相信,在我眼前的乞丐是創世神,因為這種幸福感並不是世間的概念。
乞丐說我打碎了他的碗,於是綁架了我,要求我賠償。我沒有任何有價值的東西能償還他。「是你使自己痛苦的。」不,我只是享受着快樂。「這種快樂是痛苦。」於是他打碎了我,然後把我的出生地點,還有我的知識、才華、感情,甚至挫折、擔憂和憤怒通通抽出來,又打碎了,碎得無以復加。
「你無可選擇。」我很失望,我以為他
會賦予我,從摧毀中創造新定義的我。他看
穿了我的陰謀,於是我什麼也沒有獲得。他
罰我重新學習,從學習中可以建立自己嗎?
「啪」的一聲,我變回人,坐在教室聽老師
的講解。還有其他人類同學。我聽不懂他的
語言,因此我發問:你說這些有什麼意義?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你無可奈何。」
眼見之物一變,是一幢偌大的建築物,
所有同學都被送到這裡。在牆壁延伸出來的楠木椅上坐了好幾十個人,我認得那是我自己。像,也有些不像:不同時期的自己,不同裝扮的自己,不同表情的自己。我開始疑惑,在這個陌生的宇宙中,我遇見最熟悉的自己。其中一位同學走到中間,然後坐在「眾人」中間的「我自己」說:「你是用以開門的鑰匙。」那位同學高呼一聲,變成一條鑰匙消失了。「你是灌溉農田的河水」、「你是幫助鳥飛的翅膀」……最後只剩下我一個,該我上場了,我抱着期待站在中間,等待「自己」開口。我輕輕閉上眼睛,默不作聲,深深吸了一口氣──我的夙願達成了,我長久以來的疑惑也即將伴隨這場審判而瓦解。我在期待,他卻不發一言。我不安,且生氣,我掃視在場的所有自己,他們默默地望着我,不打算開口說話。我心裡想問什麼他們很清楚,卻沒有人願意回答我。「我也要快樂地離開!」不管我如何質問,也得不到任何回應。我的聲音只是留在茫茫宇宙中。
整個宇宙消失了,回來!「沒有人類,宇宙也沒有存在的意義。」我回到現實世界,身邊的同學卻沒有回來,只有我。「你只是粒子的複合物罷了,至於命運,你無可選擇。」我不相信,於是他又把我打碎,拼砌成一個文字,扔在《茉莉香片》的一頁。有個年輕人正好在翻閱,讀到我的名字。啊,對了,這個字是我的名字啊!我再次感受到那種快樂,無與倫比的快樂。若干年後,老師又把我抽出來,放在一張床上,我是被子的其中一條幼線,蓋在正冷着的人身上,無比快樂。老師先後置於我廁所板、雨水、泥土、郵票中,我過了無數快樂的人生。最後他將我打散,分佈在保羅‧高更的顏料中。我既是黑,也是白;既是藍,也是紅;既是灰,也是黃。我變得不單一,因此我才更加虛無。畫家將我畫在粗麻布上,於是我成為一件冷漠的藝術品,然後……
再也沒有然後了。
我討厭成為藝術品。「你得接受這種安排。」你為什麼偏要我落得這下場?「你無可抗拒。」畫家死後,我被帶到拍賣場,以十一億賣出,這就是我的價值?我深諳數字從不是「意義」的代名詞。我被珍藏在某間美術館中。不要,我不能一直待在這裡,你得讓我離開,讓我回去。「回到哪裡去?成為打碎碗子的那個人嗎?」我思索了一會兒,堅決地說:「不,我要成為被打碎的碗子!」
老師笑了笑,然後用力搓我,再把我壓成一口瓷碗,不管我的是否優秀,我從未如此了解自己。我被拋在街旁一個乞丐的旁邊,他便成為我的創世者。我感到快樂,無比快樂。我伴着乞丐過每一天,充實而富有意義的每一天。
只是偶爾有人拋下硬幣時,我又發出鈴鐺響。
得獎感言:
很感激評審對拙文的賞識。文章以最簡單純粹的文句,滲透「意義」的意義,本來就難以入口。本來就是一篇試驗作,慶幸評審不嫌用字粗俗,允許文學自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