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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的第二個名字

嚴瑋擇 中國語言及文學系(三年級)

2019-20年度「文學中大」徵文比賽 公開組 金奬

  父親曾很喜歡說話。

 

  他常說越戰時曾當過水手的故事。在渾濁的黑夜背上火石和彈藥,潛入漫著泥土腥味的湄公河。槍桿的準星一遍遍掃過沒有光亮的河。他身邊的朋友煙癮上來,在落水前點起了一根煙。下一秒,子彈已經穿過了他的頭顱。溫熱的血漿灑在了他的臉上。黑暗裡,生命都沒了顏色,只剩下和著泥土的腥。

 

  害怕嗎?我問道。死亡是常有的事,是必然的事。他說罷,看著窗外,那裡有著陽光和清風,而他眼裡泛著沉默。

 

  大半生後,越戰如死亡,迎來了必然的停止,湄公河無光的浪消失了,剩下一潭死水。湄公河的平靜對父親而言是道謎題,就像那晚伸手撫摸臉上的血的感覺。戰爭平息後,他回到了燈火通明的街道。眼看著那些築建在往昔骸骨之上的高樓大廈中,其中卻沒有一點往事的影子。昔日那個時代的迷惘、仇恨、死亡和尋找如今埋在了一個個盒子裡,失去了人們的論述和言說,仿佛某個午後的夢。他不懂人沒了這些東西怎麼活得下去。年邁後的世界在他眼裡恍如幻象,很多時候都只是呆呆地看著窗外度日。

 

  走過大半生的煙火氣需要地方安置,例如茶樓。凡是我得空的早上,他便要我陪著一起。堂皇的大廳中放置了數十張的圓桌,無數金黃的燈光穿透過吊掛的廉價水晶燈後破碎,零散的影子彼此重疊,滿地都是模糊的富貴氣象。聲音在這個偌大的空間中漫無目的的流浪,在高矮不一的人群之中練習躲藏、升降。期待被聽見,只是待快要找到它的時候,忽然消失,又在下一秒延續。我們在吵雜中對話,像在森林中用親手種植的木材搭建著自己的空間。

 

  父親的肚子漲鼓鼓的如水球,水流在裡面填滿每一個角落,飽滿而腫脹。偶爾,當我們倆之間只剩咀嚼聲時,他又會說起小時候的事。他小時候遭過戰爭帶來的饑荒,身邊的人早上還在,下午就躺在路邊。除死亡以外,父親鮮少記得童年發生的事。以後,凡是他有東西吃的時候總吃很多,久而久之,肚子就變成這樣了。我問,是因為害怕再次挨餓嗎?他想了想,說,是想逃避那種出生就是為了在路邊躺著的感覺。

 

  最近幾年父親的耳朵退化得厲害,一兩句的溝通要在我倆之間反復數次,他才勉強猜到固中意思。後來,或許他也覺得不好意思,卻又不知道該為什麼表示歉意,是為年邁?還是為環境吵雜?他想不通,索性就不想了,乾脆沉默,自顧自地吃著。父親徹底在茶樓聲音之中隱沒,儼如在村落裡藏著的功成身退的英雄。

 

  後來,疫情來了,大地在清洗著體內有毒的氧氣,一直在肺部折磨它的炎症倏地上升到人間。人間在慌亂中忽爾停擺,搖擺的慣性狠狠撞在臟腑上,一時間眾人都成受傷的小獸,暗自在角落舔著傷口。新聞偶爾播出曾經在沙士中挺身而出的英雄,父親會面無表情地轉台。對他而言,一切的生命本來就應該歸結為死亡,紀念、讚頌或批評都只是一廂情願的事,最為諷刺。自年老後,社會發生的一切仿佛與他無關,他總在混亂中堅持自己的習慣。只是,這次有點不同。幾天後,他沒有再出門。往後每個他曾會出門的早晨,都只是靜靜地坐著,發著呆。像是那潭安靜的湄公河。我說,明早陪你去?他最初甚至還有點不情願。

 

  街道上冷清了許多,半截的臉都藏在了口罩裡,只剩下誠惶誠恐的眼神在互相交談。我和父親相顧無言地繼續走著,一如往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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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燦燦的富貴氣依舊亮眼,只是四周都空蕩蕩。剩下我和父親坐在粗略仿金絲絨的椅子上。環視四周,父親就是這寸方圓的中心。所有桌椅、碗筷都向他臣服,他恍如攻陷城鎮的將軍,眼前殘留未熄的火苗和破碎的墻瓦,遠處是尚未停止廝殺的城池。他臉上不見一絲喜悅,只是不響地看著菜單。異樣的安靜隔絕了分不清是現在還是過去的世界,被炮火和飢餓無情奪走生命的嘶吼、行邁靡靡的腳步聲、面對生活絕望的舞蹈、不斷重複的歷史軌跡,此時都在金色幕簾以外,又在父親筆下的紅色圓圈之中。偌大的場地,只剩下桌椅和些碗筷,還有父親,一碟蝦餃,一碗排骨飯。在一片金光燦燦中,燈光有意無意地集中在父親身上,而父親不響地咀嚼著。

 

  我們默契地沒有再提起那個地方。父親開始擺弄起收音機來,他會調到很大聲,而不收聽任何節目,只會播放一整天的「沙沙」聲。門無法隔開那些輕柔且不斷的聲音,「沙沙」聲描繪出了墻外沒有線條的世界,我閉著眼想象父親的樣子。父親像在聽著歌劇,頭隨著雜音的起伏輕微搖擺,偶爾音重了些時,他會皺起眉頭。我不由地露出微笑,輕輕地拉開房門,父親正坐在椅子上看著窗,那裡失去了陽光、也失去了陰霾,只有一片空白。

 

  父親一聲不響凝望,窗子裡的空白仿佛藏著過去,也暗示著現在和未來。他的不語,是孤獨的第二個名字。

評審評語:

兩代的隔膜是常見的主題,本文寫得個人化,感官印象豐富,反映作者對父親的細心關注。人生有很多事情最終只能自己面對,父親的孤獨不是因為缺乏親情,明白了這一點,作者或可稍稍釋然。

(樊善標老師)

得獎感言:

每個時代、地方都會有一種特殊的傷痕,藏在了說說笑笑的不起眼的日常生活中。旅行的人享受著異國風情,唯有聽懂方言的人看到靈魂被炙烤的扭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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