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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雅欣 工商管理學系(校友)

2019-20年度「文學中大」徵文比賽 公開組 優異奬

  渺茫的陽光下,開放日的彩旗在風裏盪漾。人流衣袂飄然,酣暢之意化成秋風。我和幾個同學剛下火車,便來到伍何曼原樓前。只見樓梯坡勢陡起,不知通往何方。但是,校園依山而建,向上行必定正確。既在兩片崖壁之間攀登,就不感到迷茫。

 

  上山的人明顯較多,下山的人影寥落。扶手對岸,樓梯的輪廓異常分明,泛着一層慘黯的青氣。魁梧的教學樓遮去了半壁藍天,我們在限的光線中,踐踏着彼此的身影。我盡管仰望峽谷盡頭的曦微日光。十年寒窗,躍登梯頂的畢竟是少數。

 

  「媽媽。」我手心裏有甚麼在竄動,酥麻的感覺流過全身。

 

  「是,是。」我停下了腳步。

 

  「我熱。」嘉美說。我把她毛毛褸的拉錬拉開,露出圓滾滾的肚皮。

  以後我經常在這座樓梯上穿梭。人們上山下山,在錯落的光影中,換着身影。樓梯上承峰巒翩翩的校園,下接喧囂熱鬧的火車站與攤擋,是現代化社會與知識泉源的接壤。既在千山萬壑之底,我仰望的,是象徵世界的所有知識。我開始思考何謂美好的人生,質疑為甚麼人必須要買樓。我惱恨母職把女性活埋在無聊瑣碎的育兒事務,矢志永不生育。我覺得課室裏的世界與我內心的世界呼應,一梯之隔那個世界卻主流、庸俗、腐爛不堪。

  大學四年,很多課節都在樓梯兩側的康本教學樓和伍何曼原樓渡過。講堂的座位呈半月彎形,像沙灘圍擁着知識的海洋。我們坐的位置比老師高。為甚麼我們配被仰望?大概往深海沉潛的人,每每發現未被開發的奇景,放下身段也心悅誠服。我曾仰賴他們在海底撿來的閃爍貝殼,驚覺寄居世界,可以有不同的生存姿態。

 

  曾經有一位老師,在我的腦海留下印象。這位老師身材瘦長,短髮齊耳,愛穿白襯衣卡其褲,在課室走動,有如古時斬首發落的令牌。我們都知道她鍾情粵劇。後來,她放棄了穩定的教席,成為全職粵劇演員。一天,我上網找到她在《香羅塚》中飾演陸世科的劇照。只見她頭頂紫藍福儒巾,凝神遠方,水袖往半空一請,出落俊秀。在一篇訪問中,她指粵劇演員每場演出的酬勞,僅數百至一千元,故辭去教席後,一直過著節衣縮食的生活。她說,不能去想收入的問題,一想,這條路就走不下去。生活清貧,她無忘前輩一句:「你要捱得住清貧,抵得住孤獨。」我真懷疑大學畢業後結婚生子、買樓上車的觀念,好像一個脆弱的雞蛋殼,正待我們伸手,把它輕輕握碎⋯⋯

 

  我左一扳右一扳的,把嘉美的毛毛褸剝開。嘉美從獸皮中走出,變回個小小人兒。我把毛毛褸塞進背囊,還用力壓了壓,好像連同自己一起往梯底壓。帶着嘉美,走了大半天,連第一個平台也未到。

 

  畢業之後,我投奔一梯而隔、那個我曾視為鄙陋不堪的世界,竟也成為了那世界的一員。我和同齢的人,在社交媒體上分享着旅行照片、婚宴影片,互相壓迫與傷害。在無形的階梯上,我們樂此不疲地競走。只是,世界並非依山而建,向上行是否依舊正確?不走,永遠沒法找到答案,落在人後卻是事實。梯底好像有把熊熊烈火,逼着我們像蒸氣似的,不斷向上跑。

 

  我曾選擇一份兼職工作,圖有更多時間經營興趣,卻發現向別人交代的壓力,遠超於我想像。可是,那份壓力大得消磨着我的身心,仿佛比一份體面的工作更加虛耗。與其如此,我何不真的去求個漂亮的職銜,既滿足世俗的期望,又可以在工餘時間繼續圓夢。以後我經常踏着月色回家,月色連同我的心在腳下被踏碎。星期六日,我在被子中淹沒自己,分不清做着頹唐的夢,還是被醒來的悵意籠罩,任得日光升了又降。

 

  我捱不住清貧,也抵不住孤獨。年邁三十,我甚至害怕孤獨到一個地步,竟考慮起生育來。

 

  自嘉美在醫院嘩一聲的啕哭,我已沒有想起過我的老師,仿佛她是深海一塊化石,沉在我觸手不及的心底。有時我會想起我的夢想,但每當我想起,便覺得眼前出現了一道又一道的樓梯。還未數清它有多少級,我便認定有生之年都不會攀得完。但是,當我在密封的辧公室敲鍵盤,為與我無關的事情懊惱,我又有點好奇,一牆之隔的天空,陽光是否依舊明媚。

 

  今天,在家工作的第五十九天,我把手機調至靜音,偷偷的溜了出家門。嘉美一雙圓圓的球鞋,踏在我昔日的身影上。突然,她鬧起彆扭,半步不願走。我想,這路是不可能走得完了,便索性跟她一樣蹲下,心裏有幾分賭氣的意味。

 

  「媽媽。」

 

  「甚麼?」她話音未落,我搶着問,眉心不自覺地冒出了菱形。

 

  「貓。」嘉美的手臂橫過我胸口,指向欄杆外的草叢。

 

  青灰的矮石牆上,鎮着一隻巨大的蛋。深棕的毛摻進琥珀色的漩渦,陽光模糊了兩者的界線。漩渦一直轉動着,教人目眩。我從來不知道,貓會在梯間出沒。我以為牠們長駐梯頂的何草。也許,疫症期間,世界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貓的日常路徑也跟着改動。

 

  嘉美站起身來,走向花貓。我怕她不懂貓性,連忙把她拉住,誰知她的衣袖在我手中滑走。嘉美站在矮石牆前,我站到她的身後,我們靜靜地端詳着貓。距離梯底已有段路,距離梯頂卻還很遠。清風訴說着往事,落到耳際卻成無語。貓毛泛着油亮的光澤,一浪一浪地熠爍着。在牠身上,我看見流動的陽光。

評審評語:

畢業多年,帶着女兒重訪校園,昔日的志向,後來的道路,一時湧上心頭,收筆蘊含豐富的暗示。

(樊善標老師)

 

得獎感言:

我曾多次問自己,畢業後能否繼續寫作?後來我發現,這個問題沒有答案。一念之間,已足夠讓世界顛倒反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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