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行到水窮處
葉紀攸 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四年級)
2019-20年度「文學中大」徵文比賽 公開組 優異奬
溪河是山的命脈。
小溪細流於山腰之上,沁入山的五臟六腑;瀑布浩蕩地從懸崖墜下,塑造山的棱角和潤圓;河川滾滾湍流於山谷之中,孕育水中各類生物。溪河因其涵養的天性,供予山上活物生命之源;又因其承載的特性,載舟於山脈間航行;並因其自淨的本能,為自然分解髒物。縱橫交錯的溪流如山的束帶,把山連繫、整束起來。溪河也像山的眼睛,眼波在山身上粼粼閃動,透視山的靈魂。有水才有山,若山失去了溪河,則徒具枯軀;愛惜溪河的山,則永遠都欣欣向榮、草木荗盛。
忠於天性的溪河,是何等充滿活力、生命力和靈思。我想像中的溪河,總是這般活潑和靈動。但是自小生活在城市的我,只看過一條長年淤塞的城門河。
我的家在城門河兩岸的土地上,所以我從小就認識這條河。城門河由大圍開始,流向吐露港,上游為城門水塘,昔日的出口為沙田海。自我有意識開始,對城門河的印象,就是它奇臭無比。我從它身上完全體會不了河的美。當我每次向窗外張望,就只看到聞風不動,不起一絲漣漪的一條死河。它沒有塑造山勢的力量,反而被兩側的石屎夾得僵直,成為一條生物葬身其中的長棺木。它的活動範圍被限制,莫說滋養全區,它連兩旁的樹木也縈繞不了。它不能團結整束這社區,反而被這社區所禁錮。
城門河帶有一種獨特的綠。有的綠,是如碧玉般溫潤;有的綠,是如草木般朝氣蓬勃;有的綠,是如瞳孔透射的綠光般閃爍璀璨。但是,它那綠是密不透風,厚膩鬱滯的碧血之綠。那綠黏膩得像沼澤,若你不慎墜入其中,將無法擺脫離開。從它綠色混濁的眼睛中,看到的是沉淪的人,還有遇溺水中,微微掙扎,露出水面的手。

城門河不但對這社區沒任何貢獻,而且連維護自己的尊嚴也辦不到。對於身上插著的排污管,它也只被動地接受,最多只反饋以臭氣。我想像中的河是主動貢獻的,它卻是逆來順受的。它雖然明顯地流淌於此,但事實上與窮盡乾涸的河流無異,甚至情況更惡劣。一條河應有無窮的美德,但它卻只有貧乏與停滯。這一切令我十分討厭它。
後來父母告知,它的死寂和體臭,是天生如此的,因為它的建造目的,就是把污水排出大海,它天生注定要犧牲自己,這就是它的貢獻。但是,我長大懂事後,卻發現這並不叫做「天生」,因為它是被改造成人工河道的。之前,它也是一條活潑靈動的河流,甚或就是海本身。因為多次的填海工程,沙田海被困而成為城門河。而且,這不是貢獻,這是縱容惡行、踐踏自尊的表現。雖然我討厭它,但我願意中肯地說一句:它雖然被改造,但它仍有河的某些特性——反映城市的靈魂。它標誌了這座城市的停滯不前。
我總以為這條河是不會流動,是無可救藥的了。但是有一個特別冷的早上,城門河旁大霧瀰漫,當我把手伸出,我彷彿觸碰到它的靈魂!我靈光一閃——這霧城門河水也有份!或許應該說,這樣靈動活潑的霧,就是城門河水。我頓時覺得,我一直以來都錯怪了它。它雖然沒有滾滾向前的流動,但卻以別樣的流動方式展現其活力。這種不露痕跡的流動,也算是它的小小反抗吧。
靜心細想,天上的雲朵也是由城門河水演化而來。兩者本質同是水,但飄上天空的雲兒是何等無拘無束、自由奔放。若河水是老謀深算的世故老人,白雲就是心無城府的童稚幼兒;若河水是爭名奪利的營役男女,白雲就是遺世獨立的快樂漁夫。如此混濁的城門河,經過蒸發與冷卻後,竟能煉淨出大片白雲。
之後幾日細心留意,雲和河雖然形象大不同,但交集不斷,兩者關係十分密切。在晴朗之時,一團一團的卷雲映照在河水之上,墨綠色的河水被白雲點綴,汙腐與純淨二合為一。在暴雨之時,經過碰撞的灰雲,帶著天上的衝擊回到河裡。漣漪此消彼長,心靈和心靈互相撼動,激情感染了寂靜。河水就是雲,雲就是河水。兩者互相映照,互相轉化。停滯就是自由,寂靜就是熱情。
城門河沒有逆來順受,它也捍衛了它的自尊。在四方框架之內,原來你已經自我昇華,以比傳統河流更靈活的方式展示你的美,你只是等待能夠從善如流的一天。你綠色深邃的眼睛中,原來藏有一個飄飄欲飛的夢。你反映了這個城市勇敢的靈魂。
近日,沙田下了好大的一場雨。城門河面映照著璀璨的閃光,豆大的雨點紛紛擊打並回歸河水。大雨過後,天空再度放晴。城門河回歸於寂靜沉鬱,但我知道,它會有雲起之時。
評審評語:
前面大半篇中規中矩,直至想到天上的雲朵也是由河水而來,兩者「互相映照,互相轉化」,「綠色深邃的眼睛中,原來藏有一個飄飄欲飛的夢」,這是能夠捍衛自尊的河水,多奇妙的聯想。Let’s be water.
(樊善標老師)
得獎感言:
盛極必衰,剝極必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