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盔甲
譚嘉文 中國語言及文學(一年級)

2022-23年度「文學中大」徵文比賽 「大學中文一」組銀獎

         我獨愛夏天,愛它的明媚陽光、愛它的湛藍天空、愛它的蓬勃朝氣。然而,青春歲月,我卻曾經短暫討厭盛夏。


   某年某月某日,醫生診斷我患有脊柱側彎。我對它一無所知,只記得醫生護士輪番用金屬小滾尺在我崎嶇的脊骨上來回遊走,冰冷刺骨的觸感揮之不去。診療室寂靜無聲,我彎下身子接受檢查,只能盯着鞋子。良久,聽見醫生的嘆息。「再測多一次吧!」小滾尺甫離開,又重新降落在蜿蜒的脊骨上。我看不見他們的臉孔,但我想是一副憐憫的模樣。終於,鮮紅的指針不再搖晃,宣判了可怕結果。情況應該不太樂觀,畢竟其他孩子的度數只是單位數,我是雙位數。我忽然有一種罪人在被告席上接受審判的驚懼和不安,或者說我也是某種意義上無期徒刑的囚徒。


   自此,母親不再祈求我快高長大,因為祝福會變成詛咒。


   眼前有兩個選擇:動手術或佩戴矯正器。手術是有風險,或死或傷。稍一不慎碰到某條神經線就會癱瘓,更是生不如死。想到偏離軌道的一節節脊骨被鋼條拗直,再有好幾個螺釘大頭釘鑽入骨頭,與我融為一體,我就無法答應做手術。「兩害取其輕」,我選擇戴矯正器。


   初次見面,印象不佳。它呈肉色,依照我的軀幹量身定做,有點詭異,像是從我身體剝離出來的怪物。背面有好幾條魔術貼膠帶,初時還未領教它們的厲害。當矯形師為我戴上它,突然緊緊拉上膠帶,胸口被擠壓得悶疼不已,幾乎喘不過氣。終於明白為何前面割開一個長方形的缺口,原來是要防止我被勒斃。

 

   戴上它如同待戰的武士,還是二十四小時待命的那種。身穿千斤重的盔甲,每一步都是昂首挺胸,只是我欠缺武士的英武瀟灑。

         香港的炎夏動輒三十度,盔甲加身,早已汗流浹背,隨時中暑。我不是光榮的武士,我必須想方設法遮掩盔甲的存在。毛褸外套自此不離身,縱使我熱得要生痱子。當老師教到《種樹郭橐駝傳》時,念及「病僂,隆然伏行,有類槖駝者,故鄉人號之『駝』」。那一刻,我覺得全班都在看我,四面八方有躲不掉的暗刃割剮着我。我沒有勇氣抬頭直視,但那些嘲笑聲、竊竊私語以及異樣目光我通通可以感受到。我不再是我,我是「駝」。那天,我撐了兩節連堂才躲在廁所盡情哭泣。我第一次明白原來世上是沒有人可以切身體會你的痛苦,哪怕是恨不得替我承受病痛的母親,遑論同學?母親無數次摩挲我的脊骨,以悲憫的目光注視着它,但看見我怪異的姿勢時,她還是忍不住以怪責的語氣讓我挺直腰骨。她不知道的是,歪的腰骨再怎樣調整姿勢都不會筆直。她更不知道,無論是憐憫還是責備,於我而言都是二次傷害。

         幼稚無知的少年唯一的好處就是忘性大,同樣的事情不值得成為他們反覆取樂的談資。沒有「憂我所憂」的理解,但至少每個人始終都會將目光放在自己身上,所以不會有人在意我。酷暑降臨,揮汗如雨。薄薄的夏季校裙因而與盔甲緊貼在一起,沒有外套的遮掩,隱約透出盔甲的顏色。沒有必要隱藏,因為健全的我、生病的我都是我,值得我無條件的愛護與接納。共處的無數日夜,盔甲已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學會與它好好相處。或許因為我不再抵觸厭惡它,它不再在睡覺時候把我硌醒,我們有某種的默契。
 

  七百三十天眨眼過去,那些看似難熬的日子也隨風飛逝。


  我回到我們初次見面的地方。醫生評估情況穩定,可以不用佩戴矯正器,盔甲一直支撐保護着我。最一次熟練解開所有膠帶,我靜望它最後的模樣。一萬七千五百多個小時的戰役,盔甲終於功成身退。
某次替換下來的膠帶,我還一直留着它。

評審評語

         四季日常,原本是自然的循環,然而因一場大病,明媚的夏季變成作者痛苦的理由。對於「脊柱側彎」這個病症,讀者也許並不熟悉,可是從最貼身的一件矯正器(盔甲)開始,作者細緻地描述自己變成「駝子」的經歷。在承擔病痛的日子,作者對這件盔甲產生複雜的感受,從屈辱、厭煩到接受,文章娓娓道來,落筆誠懇不做作,亦不帶怨恨。幾個關鍵時刻的捕捉,加強了情感的抒發,用字準確深刻,讀來讓人動容。

麥欣恩教授

得獎感言

        獲獎實乃意外之喜,感謝吳老師的指導和評審老師的認可!願每個踽踽獨行的黑夜裏,我們總能為自己燃起一點光亮,繼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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