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爸爸的形象不像那種傳統的嚴父，偶爾有些淘氣，有些粗心，從不擺父親的架子，因此我很喜歡與他相處——像知心朋友般。有時候我希望他能更有爸爸的樣子，例如在洗碗的時候摔少幾個盤子，我估計他挨媽媽罵的次數不亞於我。這次他無事獻殷勤，我十分懷疑，沒聽說過他會剪頭髮啊，但他熱切的眼光令我盛情難卻，難得有親人願意陪我做生活中的瑣事，再幸運不過了。我盯着他，鄭重其事地朝他說：「可別剪醜了，我可是班上男生選出來最好看的女生呢。」那天我束着兩個麻花辮，既俏皮又可愛，還在班上收到無數同學的追捧，我得意得鼻子都要翹上天，要不是鄰桌小美建議我剪個成熟點的髮型，我還不想換髮型呢。

 

　　「成熟的髮型是吧，包你滿意，客人。」爸爸打算剪短我的頭髮。對他來說，媽媽的短髮是最得他青睞的成熟髮型了。他看起來與真正的理髮師無異。用水打濕我的頭髮，梳一下，兩下，三下，操起剪刀，嘴裏念念有詞，眉上比劃一下，耳邊比劃一下，我懸起來的心稍稍放下了些。怎料劃着劃着，剪刀比劃到了我麻花辮的橡皮筋處，我剛放下的心立馬衝上雲霄。我眼珠碌碌望向他，眼中的疑惑快要溢出。他連忙信誓坦坦地保證這樣剪出來的髮型好看，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手起刀落。

 

　　「咔嚓咔嚓！」

​

　　我試了試手中沉甸甸的金屬剪刀，聲音清脆，必定能為爸爸剪一個堪比木村拓哉的髮型。我替爸爸圍上披肩，猶如幼時他幫我理髮那般，輕輕撥弄他的白絲。這不是我首次幫爸爸理髮了，但我依然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失手。真奇怪，十二歲那年我還為他「理」過一次髮，那叫一個斬釘截鐵、信心滿滿，現今不過多了幾分仔細，幾分專注，幾分酸澀，怎麼反倒束手束腳了？

 

　　我又陷入了另一段回憶。

 

　　第一次幫爸爸剪頭髮的原因，可跟他對我做的「好事」有關。他為我剪頭髮那次，我最終毫無懸念地得到了一個雜草似的「蘑菇頭」，髮尾參差不齊，躺在地板滾幾圈都能當掃把用。爸爸的「胡作非為」讓我在班上失了整整一週的威風，我悶悶不樂，決心要「報復」爸爸。

 

　　頂着「蘑菇頭」的第七天，我的「復仇」計劃啟動。我趁爸爸午睡，拿起剪刀認真地替他「修理」了一番，以示不悅。我看着他坑坑窪窪的頭髮，大仇得報，哈哈大笑起來。爸爸自知理虧，一臉無奈，只得寵溺地看着我，搖了搖頭。二人都在對方身上展示了自己獨一無二的手藝，「淘氣的理髮事件」就此告一段落。

 

　　回憶的餘溫久久未能散去，我既開心又懷念，從前幸福無憂的生活仍歷歷在目。但我望向鏡子，鏡中的爸爸與以前的模樣相比已迥然不同，我害怕時間這個敵人，我懼怕它在爸爸身上施下的變化，我恐懼它有朝一日會帶走爸爸。

​

　　我拿剪刀的手微微顫抖，遲遲未能剪下第一撮頭髮。爸爸見我沉默了好一陣，拍拍我搭在他肩上的手，隨後輕輕握住，笑道:「你小時候不是很大膽調皮麼？剪下去都不帶半分猶豫。怎麼現在大了反倒想東想西的？」

 

　　我回過神來，原來爸爸也還記得這件往事，這件對我們來說彌足珍貴的往事。我突然明白，是永恆的親情使時間的每一個刻度都熠熠生輝。雖然肉體會老去，與親人之間的情感與記憶卻不會被輕易拋進無垠的時間之海。這日復一日在胸中蕩漾的溫暖，必能跨越時間的門扉，在我心頭烙上深深的刻印。

 

　　爸爸握着我的手暖暖的，我還在害怕甚麼呢？我抬起頭，看向鏡中的爸爸，他也通過鏡子看着我，我們會心一笑。

​

　　爸爸像想起了甚麼，忽然道：「可別剪醜了，我還要在你媽面前留個帥臉呢。」

 

      「包您滿意，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