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底的聲音
吳倩莉 中國語言及文學(五年級)
2023-24年度「文學中大」徵文比賽 公開組銀獎
夏天的聲音,是小販拋售冰條的吆喝,海浪拍打出小孩的嬉笑,蚊蟲和飛蛾的惱人的拍翅⋯⋯全部在水裏,浸軟,融化成低頻的白噪音。
夏夜應當是短些,但我只覺得更長。其中幾年暑假,最漫長的夜。小學生大概是最不天真爛漫的一群。泳池裏,孩子向另一個孩子拋出西瓜球,接住,觸手可及的快樂。另一邊,友人將我的頭用力、將衣服塞進爆滿的衣櫃一般,塞進池水。我不諳水性,不知閉氣,水一下子從下巴,蓋過我的頭頂。水聲灌進腦袋,在頭驢裏晃蕩,像有詭祕的洞穴。喉嚨、鼻腔進水,嗆得我咳出混濁的大氣泡。眼睛無法睜開,睡覺失靈時聽覺加倍靈敏,明明周圍便是泳池的四條邊,我卻聽見彷似來自遠古,幽遠而深邃的嗡嗡鳴音,好像掉進無垠的宇宙。我頭頂的幾隻手帶來的浮力和壓力,使手腳一邊載浮載沉,一邊無力掙扎。玩樂的笑聲,美好的夏天,沉沒的自己,我甚麼都捉不住。
我想起,其實我也應該曾經懂得游泳。母胎溫柔的水模糊人的形態,我抱膝沈睡在裏頭,血液和脈搏竄過狹小的通道,帶來婦人的搖籃曲,曲子似被手捂着,只有旋律和聲調,清澈純粹。大掌覆在上面,透過肚皮傳來窸窣的衣物磨擦聲,恰如黃昏的海風吹拂,潮汐捲着沙石退去,留下聲浪,撫平我淹在水裏的不安。母親和我不需言語,僅靠一條彎彎的臍帶便能明白彼此。這是一場輕飄飄的夢,易碎,伴着出生第一下呼吸咳出的羊水逝去。
人類活躍的呢喃早被奶嘴封印。離開羊水後,語言變成石頭卡在耳朵,生長在咽喉。嬰兒時期尚能發出世上大部分的音標,可惜日漸失落。A,B,C。1,2,3。你,我,他。都只是空洞的符號,並無具體所指。排除動物和外星人,地球上的語言高達七千一百三十九種。從母體到世界,聲音變得繁多混雜,我因此在世界擱淺。耳塞。若聽人說一段冗贅的故事,儘管真實、沉痛,儘管努力傾出迴形耳蝸收集聲音,字詞依然偶爾會融成一團泛音,成為我失焦雙眸裏面的空洞。喉哽,深愛的、遺憾的、厭惡的、受傷的,張開嘴吐出音符怕嗆水。我們只是借用語言扮演溝通,於是我廿三歲人還在學聽聲音,學說話。
很久之後,有友人教我游泳。他們總說放輕鬆,放鬆就能浮起。但我雙腳半點不肯離開可著陸的地。海中的沉積物,注定無法成為一葉扁舟,輕盈地承載重量,擺脫過去遠行。我說,潛進水裏,海水湧動,像是大海肚餓發出的咕嚕咕嚕,在空曠中把我吞噬。又似海水被艷陽照得沸騰,咕嚕咕嚕,咕嚕咕嚕,我浸在水中,冒出大大小小的氣泡,各處皮膚逐漸燙熟成蒼白,頭暈,最終窒息。渾身不適卻無處可逃。他們聽得一頭霧水,說我太誇張,哪有甚麼可怕,繼而顧左右而言他。溺水的聲音在會游泳的人看來毫無份量。也許只覺得我吵鬧。苦痛、惆悵都是俗套,俯仰皆是,人皆有之。
  我才察覺,無論在哪裏,人和人都是在水底說話,悲歡無法相通。我的嘴猙獰地張到極大,以為水中音波傳遞比空氣更快,卻事與願違地,想要說的話朝海平面上升,幻化成泡沫,發出連串遺言,喋喋不休,然後消失。聲音泡水,變軟,失效無力。明明陸地這麼熱鬧,水底模糊的聲音卻總是重返耳朵,只有自己能夠聽見。如果兩條高低起伏的聲波在水中平行走過,沒有纏繞成結,人就會被水流越推越遠,流浪為一座孤島,只剩水聲不斷沖刷沙洲。 
  過了很多很多個夏天,我始終未學會游泳。只是可以在水中,人群之間,潛伏,靜候五十二赫茲的鯨歌。 
 
  又或者,一直躲着,直到時間失重。人天生就熱愛躲藏,渴望消失。我在水底用力閉緊雙眼,以水隔絕外來的所有聲音,捲縮成在羊水中的原始模樣,把身體的頑疾泡開,重塑一雙耳朵、一個嘴巴。 
 
在耳朵和嘴巴還未演化到完整之前,我們可以不要說話。我們擁抱,但不要緊緊貼在一起的擁抱,我們要像兩顆水球一樣擁抱。只需一部分柔軟地貼近彼此,剩下是給沉默的餘地。在寂寞又熱鬧的生命遊戲之間,在朦朧水聲之間,等待,等待回音。

好不容易起身後,立馬側頭,拍打另一側的太陽穴,掌心正好貼在耳朵,阻塞耳道令所有氣流驟停,緊接拉開手除阻,氣流爆發成聲,一下一下有節奏地吐出,一個,一個的閉塞音。友人說了幾句話,然後大笑。忙着將水擊出之時,我聽外界的聲音全部不成句子,斷續、顫動,像人對風扇說話。所以只好也跟着牽起一個笑容。光看彎彎的雙眼和上揚的嘴角,歡笑、譏笑、冷笑或諂笑,其實我經常辨不清楚,只懂得勉強附和。直至微溫的積水流出,頓時周遭的雜音才撞開悶閉的鳴聲。我回歸人群的喧囂。救生員的哨子,旁人的問候,以及,此起彼落、刺耳而尖銳的笑聲傾洩而入。此刻我讀懂了他們的笑,竟覺耳朵泡水後的無聲勝有聲。
評審評語
本作以敘述者略帶迷惘之語調,從泳池、母腹羊水、海水、水底、鯨魚,說及人群,不安之感若隱若現;最後以「等待回音」作結,流露溫柔之思,自成回答。全文文思非常活躍,尤其善於串連虛實書寫;如起筆由小孩拋接「西瓜球」轉化成拋接「快樂」,內容與手法相互呼應,觸感細膩而不煽情。
鄒芷茵教授
得獎感言
去年學潛水,在水中摒棄無力的語言,以手勢對話,儘管聲音失效,人們總能找到溝通與理解的方式。感謝評審、創作路上的老師、摯友。願所有人的聲音都能被好好擁抱。



